01 重新开始

    朱朝阳跟周春红再次来到警察局的时候，是来签朱永平的尸体处理通知书。之前冷库着火的案子没出结果，受害者的尸体也只能先存放起来，如今张东升落网交代了一切，案子也结了，是该通知亲属来领遗体了。周春红对朱永平到底还是有几分余情，也没多说什么，签了字同意火化尸体，又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给朱永平办了个简单的葬礼。

    葬礼是该有亲属出席，可周春红跟朱永平已离婚多年，早就不清楚朱家的事了，最后还是找出了当年婚礼的宾客名册一个个打电话过去通知的。朱朝阳坐在餐桌旁看着他mama翻名册，心里又有点闷得难受，他想周春红连结婚时候的宾客名册都还留着，是不是说明她心里还有几分爱朱永平？也许朱永平当年也像爱王瑶一样爱过周春红，可是人总是会变的，不爱你的人不会因为你还爱他就留下来，成年人之间的感情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弄清楚的事情。

    想到这，朱朝阳又想起了曾经跟张东升的对话。也许他们真的过于相似，所以张东升像是把他当成了知己，把自己杀人的事一件件全说给他听。他说他杀岳父岳母是为了留下妻子，可妻子还是义无反顾地要离开，甚至不愿意多掩饰她的背叛。那天张东升在朱朝阳面前温柔地抚摸着结婚照上妻子的脸，说自己真的很爱她，甚至为她放弃了一切，可她不爱他，所以他让她永远无法再说出不爱了。

    对13岁的朱朝阳来说，恋爱还是件很遥远的事，可他周围的成年人似乎在爱情这方面都没什么好结果，无论是让对方活着离开还是死去，都是失败的选择。朱朝阳没想过自己以后会不会爱谁，只在想如果他是周春红或者张东升，那就永远不会选择放人离开。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春红的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不是没人接就是来不了，最后确定能来的也就那么十几个人。朱朝阳猜他爸的人际圈大概是在离婚后的几年里更新了几次，再加上以前的老朋友换了号码，这份已经过时的宾客名册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周春红也没多说什么，记下名单之后又叫朱朝阳自己在家注意安全，她出去筹备葬礼要用的东西。

    离开学已经没几天了，周春红怕开学之后再办葬礼会影响朱朝阳的学习，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开学前两天安排好了一切。来参加葬礼的人朱朝阳都不怎么认识，不过大家好像都知道朱永平跟周春红早就离婚了的事，对着一脸客套微笑的前妻也不知道该说节哀还是别的什么，最后还是默契地都来摸摸朱朝阳的头，让他别太难过。

    朱朝阳乖巧地点头，又适时地露出微红的眼眶，说谢谢叔叔阿姨来参加我爸的葬礼。其实他早就不想哭了，只是为了更像一个普通的失去父亲的孩子，所以才表现出这副样子。朱永平当初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哭得停不下来，一边哭一边跟他爸忏悔当初没救朱晶晶的事，从那之后他就再没真的哭过，好像他的眼泪和罪恶都一起留在了那天的冷库里，又随着那把火一起烧了个干净。

    三辆黑色豪车停在门口的时候周春红都愣住了，还以为是对方停错了地方，可车门一开，穿着纯黑西装三件套的高启强走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个同样一身黑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高启盛。

    高启强跟朱永平从小一起长大，又带点亲戚关系，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当年朱永平和周春红刚结婚的时候给他发了请柬，又给包了来回的车费和住宿费，就为了让他从京海来宁州参加婚礼。那时候的高启强还是个一身腥气的鱼贩子，一个人撑着一整个家，自己连件拿得出手的旧西装都没有，也不好意思让朱永平给他出钱来回，就借口说自己鱼摊上走不开，会托人把礼金送到。最后还是朱永平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去京海把人接过来，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西装借给高启强才算完。

    近几年来两人都保持着来往，高启强跟陈书婷结婚的时候也请了朱永平，那时候才知道朱永平出轨再婚的事。见朱家一家三口恩爱幸福，他也不好说什么，如今这一家人共赴黄泉，倒是前妻不计前嫌给办了葬礼，也是让人不免唏嘘。

    周春红对高启强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笑容温和有点驼背的卖鱼小贩上，见了现在的高老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先把人迎进屋里。朱朝阳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张跟他爸相似的脸，差点维持不住那副可怜小孩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朱永平又回来了，但大厅挂着的黑白照片又让他冷静了下来。

    张东升这个连续杀人犯落网之后，没有人会再把怀疑的目光放在可怜的13岁受害者身上，自然也没有人会想到，曾经在自己父亲尸体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凶手。那天张东升确实刺伤了朱永平，但还不到致死的程度，可朱朝阳慌了神，才会把自己的罪孽和盘托出。理智归来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不能让知道了一切的朱永平活下来，所以才将失血休克的朱永平留在被火焰包围的冷库里。

    朱朝阳是爱朱永平的，但录音笔那事一出，他只觉得失望至极，又恶心透顶，从此再不像以前那样渴望来自朱永平的爱。要是放在以前，他大概会去求严良跟他一起把休克的父亲背出冷库，可放在现在，他只会坐在警车里装出一副恍惚的受害者模样，脑子里却冷静地想着该怎么把最后的知情人解决掉。

    朱朝阳这边低着头想自己的事，却不知道高家兄弟俩也在暗中观察他。高启强在来之前就查过朱家的案件，看上去不像什么寻仇报复之类的事件，凶手跟朱家也没什么利益纠葛，唯一的交叉点就在朱永平的儿子朱朝阳身上。朱朝阳成绩优异，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甚至全校第一，性格孤僻又不合群，母亲也因为工作原因不能一直陪在身边，被三番五次卷入朱家的案件中却能全身而退，也不知道是真的运气太好还是另有隐情。

    那天高启盛看完案件资料，指着朱朝阳的照片跟高启强说这个孩子绝对有问题。高启强笑他太敏感，13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问题，可高启盛像是认定了朱朝阳一定不简单，非要跟着一起来参加朱永平的葬礼，说要亲眼见见朱朝阳本人。高启强确实没完全相信他弟弟的判断，但也留了个心眼，毕竟朱永平一家死亡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身为遗产继承人的朱朝阳，很难说会不会是有其他人在背后指导他这么做。

    “你是永平的儿子吧，长这么大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高启强笑眯眯地走到朱朝阳面前，“我跟你爸爸从小一起在京海长大，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呢，你叫我高叔叔吧。”

    朱朝阳做出一副拘谨的样子，并不抬头，而是缩着下巴抬眼往上看，嘴里乖乖地叫高叔叔。眼神相对的瞬间下意识将视线移开，接着又像是强迫自己鼓起勇气一样努力与高启强对视，完全不知道自己眼里的不安和害怕已经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高启强心底的疑虑消散了不少，想着果然13岁的孩子还是太好懂了，一眼就能看到底，又贴心地半蹲下来方便与朱朝阳交流。朱朝阳看着那张跟他爸有五六分相似的脸有点恍惚，上一次这么近地看这张脸还是在冷库里，他爸的脸上沾着温热的眼泪和血，却笑着用冷冰冰的手抚摸他的脖颈，跟他说忘掉今天的事情，重新开始。

    朱朝阳倒是不后悔那天没救朱永平，但他心底又确实放不下朱永平。如今高启强的到来仿佛是上天降下的指示，暗示他这就是重新开始的契机，于是他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沉默内向受人欺负的好学生的样子。高启强看上去就不像是普通的生意人，这样的人对谎言特别敏感，所以他也没有将自己描述成一个会默默忍受、原谅他人的圣父，而是会生气、会嫉妒meimei、会在底线被触及时反抗的普通人。

    成年人对小孩子总是有奇怪的滤镜，下意识觉得他们是无害的，也想不到一个13岁的孩子心思会有多深沉，甚至连眼神都能cao控自如，让人看不出破绽。朱朝阳的演技不算太好，但胜在足够真实，八分真掺上两分假，对付第一次见面的人已经足够。

    朱朝阳讲述的内容跟高启强在案件资料上看到的差不多，他虽然没全信，但也忍不住对这孩子生出一股怜爱之情。他摸了摸朱朝阳的头，又说道：“朝阳啊，是这样，我知道你受苦了，现在也过得不开心，要不要考虑换个城市生活？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重新开始好不好？”

    见面前的小孩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却没有回答，而是有些犹豫地看向周春红的方向，高启强就知道了答案。他故意不说话，等着朱朝阳自己说出口，而朱朝阳也相当配合地做出一副有几分沮丧的样子，低声说道：“谢谢高叔叔，但是我不知道能去哪，而且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mama也不会同意的。”

    “跟叔叔去京海怎么样？京海也是你爸爸的家乡，离宁州就几个小时的车程，如果你在那边不适应，叔叔再送你回来。”高启强边说边站起身来，“对了，叔叔家里还有个小弟弟，比你小两岁，到时候你带他一起玩好不好？”

    “谢谢高叔叔，那就麻烦您了。”

    高启强笑得温柔，又伸手拍了拍朱朝阳的肩膀让他别这么拘束，说自己现在就去找他mama谈谈。看着那穿着昂贵西装的身影向周春红走去，朱朝阳便也退到一旁，做出一副不安又期待的情态，心里却忍不住烦躁起来。他想要的重新开始里不包括那个小两岁的弟弟，“父亲”的爱如果无法只给他一个人，那不就又跟朱晶晶还活着的时候一样了吗？不过他又想，老天既然给了他第二次机会，那他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一次他会做得更加谨慎。

    他的老师已经在离开前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而他一直是个优秀的学生，从来不会让老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