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君一身安社稷

    “瑾郁，你……你不该来此。”星垂平野，在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停着一队简陋的马车，其中一辆马车之中，有一人压低了声音，满面痛惜苦闷地替同行的伙伴惋惜他的前程。

    “瑾郁，你是大祁的状元，又是将军府里出来的，凭你的本事，便是丞相也做得！若不是萧家瞒天过海，你又怎会…！”说到激动之处，他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加重，只是话才说到一半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将他未完的话语打断，与他同行的少年见此，当即用手掌轻轻拍抚着他单薄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他不曾错过同伴面上的愤懑之色，片刻的沉默之后，名为瑾郁的少年终于开口。比起同伴的愤怒抑郁，他的语气则要淡然得多。

    他说，罢了，人各有命。更何况大祁如今已是从根里腐烂，我便是留在朝中亦是无力回天。再说为国尽忠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若是你我此行可兵不血刃就换得大祁百年太平，我做出这点牺牲倒也并无不可。

    说罢，他收起面上的情绪，转头冲着同伴微微一笑，沉静的语气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魔力：“你说对吗，阿蕴。”

    苏蕴一愣，他心里虽犹有不甘，但到底是没再反驳。

    片刻的休息之后，马车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这是此行的最后一段路程，过了山，便入了草原地界，护送他们的侍卫也就完成了任务，可以归乡了。这对侍卫来说算是一件好事，对苏蕴而言亦是。

    苏蕴生来体弱，最是受不了长途颠簸，这一路上他因着身体原因不知比别人多吃了多少苦头，好在有萧瑾郁陪在他身边。萧瑾郁自小在将军府长大，习得一身高强武艺，又因常年苦读圣贤之书而修得一个温和谦逊的性格，比起同行的其他娇生惯养又一无所长的天乾，他不知要好过多少。从大殷至草原，路途长远而艰险，车队的条件又简陋，也多亏了萧瑾郁每次见苏蕴不舒服都会想法子用内力帮他护住心脉，稳住苏蕴的情况，否则苏蕴或许也会像之前那些生来体弱多病的天乾一般，死在和亲的路上。

    苏蕴知道，萧瑾郁救了他的命。若是没有萧瑾郁，他必然没法活着到达草原，他虽嘴上不善表达，但他心里其实非常感激萧瑾郁。

    正是因为感激，因为这一路的相依相伴，日日相处之下，两人越是亲厚，他也就越明白眼前这位天乾是难得的纯善，但他越是了解对方，心里就越是替他可惜，越是对他前来和亲一事愤懑不平。

    萧瑾郁本人却是自启程开始便甚少提起此事，就算是偶尔提及，神色和语气也都是淡淡的，似乎对和亲一事并不在意。

    但苏蕴心里知道，萧瑾郁面上不显，可他其实志不在此。他心里一直渴望着在朝堂上一展宏图，造福百姓，或是在沙场上与敌将厮杀，为国效力。这么些年来，他用功读书，拼命习武，熬过一个个寒冬炎夏，去参加科举考试，为的也正是如此。

    而绝非是为了作为一件特殊的礼物送到草原，做一个和亲的工具。

    但心里虽这么想，这些话苏蕴当着萧瑾郁的面却是永远都不会讲出来。无他，只因他知道这话说出来不会改变萧瑾郁的处境，还会揭开他心里的伤疤。

    两个时辰后，车队越过了最后一座大山，长达一月的旅程终于行至终途。前来接替车队的坤泽们生得高大健壮，与大祁的坤泽完全不同。比起中原坤泽白皙的肤色和修长却削瘦的身躯，草原人饱满的肌rou和深邃立体的五官看起来别有一种阳刚的美感。

    草原人看着生得健硕，面容刚毅，驾车的技术却比中原的侍卫好了不知多少。如此破旧的马车，由他们驾驶起来却半点儿不曾颠簸，车轮也安安静静的，不再有任何吱吱呀呀的响声。窗外绿意渐浓，伴随着偶尔传来的牛羊叫声，苍茫而广袤草原渐渐展现在他们面前。整整一个车队，数百位天乾就这样彻底离开了他们的故乡，彻底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也即将开始一段新的姻缘。

    难得马车被驾驶得平稳，周围又安静，苏蕴难免有些昏昏欲睡。萧瑾郁坐在他身边，手里翻看着一本游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苏蕴猛地清醒过来。替他们赶车的坤泽微笑着打开车门，他的汉话说得极不标准，苏蕴听得十分吃力。

    他说：“我们已经到了，两位可以下来了。”

    萧瑾郁略略点了点头，那坤泽对他们的态度殷勤而友好，不管是掀帘子还是开门，都主动来给他们搭手。萧瑾郁下车时他仍是主动来扶，萧瑾郁只是微笑摇头，自马车上轻轻一跃，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上。苏蕴则要吃力得多，最后还是那坤泽将他自马车上抱下来。

    萧瑾郁眼睛的余光瞥见了苏蕴红透的耳朵和那坤泽脸上止不住的傻笑，他也忍不住轻轻一笑，不出意外地招来了同伴一阵尴尬又羞恼的轻咳。

    萧瑾郁的目光在周围略略一扫，不出所料，周围许多男儿或是骑着高头大马，或是三三两两地立在不远处，他们投在天乾们身上的目光十分直白，眼中热烈的渴望丝毫不加掩饰。同时，这些热情又纯真的男子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俱是坤泽。

    草原上坤泽居多而天乾稀少，这一点萧瑾郁并非不知。也正因如此，这些草原人才以天乾和亲作为停战的条件——草原上的坤泽们需要天乾。但此处的坤泽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可此次前来和亲的天乾满打满算也不过三百左右，中间又有不少体弱多病的受不了长途颠簸，又兼之水土不服，半道折在了路上。如此一来，成功到达草原的至多也不过是二百来人。如此，平均分配想来是不大可行了，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也只有兄弟共夫。

    也正是为此，草原上单身的坤泽几乎都在这一天早早地赶来聚集在此处——今日王上会举办宴会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天乾，同时草原上所有未嫁的坤泽也可一同参加，所有坤泽来此处的目的都是一样——他们都是来寻找心仪的天乾的。

    萧瑾郁肌如瑞雪，气质端方清冷，配着他那张漂亮的脸，实实担得起一句天姿国色。在一众因长途跋涉水土不服而显得有些面黄肌瘦的天乾之中，他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不少坤泽冲他投以热烈而直白的眼神，更有几个大胆的，还冲他吹了几声口哨。

    萧瑾郁眉心一跳，权当做没有听见。

    他环顾四周，除去那些坤泽和三三两两立在草原上的帐子之外，入目皆是一片青绿，萧瑾郁眼尖地看到不远处一顶白底金边的毡帐安安静静地立在碧绿的草丛中。一个年轻男人伸着懒腰从帐内走了出来，他身材健硕高挑，即使远看也依稀瞧得出他比萧瑾郁要高出一个头不止。蜜色的皮肤被晒得均匀滑亮，他身上的肌rou饱满而有力，手中拎着一张虎皮，形貌英俊挺拔，一头浓黑的卷发，头上装饰的金叶子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他刚刚放下手，目光就猝不及防地和萧瑾郁来了个对视，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萧瑾郁，萧瑾郁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后来萧瑾郁不看他了，他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萧瑾郁，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萧瑾郁看到他这幅傻愣愣的样子，心里觉得颇为有趣，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那男人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到萧瑾郁的笑容，他突然反应了过来，见了鬼似的扭头进了帐子，他脚下的步子很急，入帐时还险险绊了一跤，又慌又急的架势活像后面有狼群在追赶他一般。

    萧瑾郁：……？

    这人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