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汁樱桃 - 经典小说 - 勃艮第红/bl骨科在线阅读 - 20 END

20 END

    

20 END



    做完最后一台手术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穆允还没有吃饭,他在医院附近打包了一份速食,然后驱车前往市郊。一个小时后,抵达了一家依山傍水的疗养院。

    他停好车,轻车熟路地走进去,途中有几个认识的人和他打招呼,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小姑娘跑过来,给他塞了一个苹果。

    “安娜。”

    穆允低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看见她细瘦的手臂上满是针孔,局部皮肤都是青紫的。她因为生病被送进来,但是两年前又被家人遗弃在这个疗养院。自那以后,她就不会讲话了。

    医院因为资金断裂准备把她强制转移去孤儿院的时候,穆允支付了她的医疗费用。倒也不因为什么,安娜的眼睛和哥哥很像,栗棕色的瞳孔,眸光很亮。

    只是穆允已经很久没见过那双眼睛睁开了。

    安娜自然地牵起穆允的手,拉着他一起穿过走廊,进了隔壁的房间。

    “你去睡觉?”穆允看着她说。

    安娜嘟起嘴,不太情愿,装作没听见,趴在病床旁边,替床上的人拉了下被子。

    “太晚了,小孩子不能熬夜。”穆允的语气严肃了些,护士也端着药找过来了。安娜这才乖乖听话,跟着护士离开了这个单间。

    门被带上,房间里清醒的人只剩下穆允。他坐了一会,找护士要来干净的毛巾和温水,替穆谌擦洗身子,修了胡须和发尾。又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

    这是他每天都会做的事,习惯了,也就这么过来了。

    医生让他多和哥哥交流,他本来不是爱讲话的人,也逐渐学着把每天发生的鸡毛蒜皮都说给穆谌听,尽管他没什么反应,穆允却总怀疑他都听进去了。

    “醒醒吧,哥,”穆允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摩挲,闭上眼睛,“明天是我生日,你已经错过我好多个生日了。”

    “你还记得我十八岁生日那年,我亲了你又怄气跑掉吗?我特后悔,真的。我特别后悔离开你,也特别后悔惹你生气。”

    “我脾气其实不总是那么坏,我只是不太高兴,因为你经常不回家。我经常见不到你。”

    “我现在每天都能见到你,可是你却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我。“

    时间不早了,穆允叹了口气,在穆谌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许诺给自己十五年的时间,现在四年过去了。

    如果到时候哥哥还没醒来,他们就一起去死好了。

    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落雨。雨声潺潺,听得人昏昏欲睡,穆允趴在床边眯了一会儿,他又梦见那座并不算美好的南方城市,街道常常被大雨淹没,路灯忽闪忽闪,在路面洒下暧昧不清的光影。

    照得世界如同一个幻觉。

    穆允不知在何时惊醒,抬头看,原来窗子没关严,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要去给穆谌掖被子,却发觉手被轻轻回扣在穆谌掌心里。

    穆谌是何时握紧了他的手呢?

    穆允的心跳得很快,他甚至不敢动了,生怕这又是一场扑空的美梦。

    “哥,“穆允试探着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得到的话,你再握一下我的手,好不好?”

    穆允直勾勾盯着穆谌的手,在他准备再一次绝望之时,指节上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几乎是幻觉般轻微的压力。

    穆允愣在原地,心跳轰鸣,眼睛却一片湿润,连紧皱的眉头都忘了松开。拼凑出一张小心翼翼的笑脸。

    ***

    穆谌在一星期后平安醒来了。

    只是他看见穆允的时候,呆愣了很久才认出来,然后犹豫地问,“小允?”

    穆允没说话。他又问,“你怎么不去上学?”

    弟弟低着头,穿得不太像学生,脸似乎也变了些,穆谌正困惑着,只看见一滴一滴的泪如碎珠子一样从穆允脸上滚落下来。

    穆谌被深深地震撼住了。他这位从小心高气傲的弟弟,怎么一瞬间哭得那样惨,英俊的脸都皱成一团,涕泪交织,毫无形象可言。

    “这是怎么了?”穆谌猝不及防,来不及追问,已经被穆允紧紧抱住。他这才看清楚身边陌生的环境,床边的仪器,和自己身上的病号服。

    来不及说什么,房门被推开,进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外国人,把他团团围住。

    穆谌当然不知所措,本能地看向穆允。

    “别怕。”穆允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们是医生,不会伤害你的。”

    穆谌冷静了一点,医生开始给他检查身体,又问了一些话,他听不懂,要穆允作翻译。几分钟后,似乎是确定了没问题,穆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哥,”穆允冲他笑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穆谌注意到门口探出来一个小脑袋,是个小姑娘。穆允朝她挥挥手,“安娜,过来。”

    安娜跑进来,她只刚刚比床高一点,踮着脚伸出手,穆谌意识到,她似乎是想拥抱自己。于是他低下腰,轻轻抱了抱安娜。

    穆允摸摸安娜的头,“虽然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其实从你来到这里,安娜就一直在你身边。她也是这里的病人,平时我不在的时候,她会帮我照顾你。”

    安娜紧紧握住穆谌冰凉的手,放在脸颊上捂热,她不讲话,但是穆谌能感受到一股暖意。好像这个陌生的世界,终于朝他表示出善意。

    ***

    穆谌很快就搬回了家里,虽然要定期回去复查,但穆允不用再天天往医院跑。但和平时一样,上班之外的时间,他都陪着穆谌身边。穆谌的身体还不太灵活,不过已经能简单走动。

    穆谌模糊不清的记忆也在缓慢复苏,不需要什么契机,毕竟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像一块贫瘠之地,底下仍然埋了无法被药物绞死的盘根错节。把他和穆允深深地困在原地。

    那日穆允下班回家,才进门就听见卫生间里有声音,赶去一看,只见穆谌捂着小腹,整个人几乎趴在水台上,正痛苦地干呕着。穆允急忙伸手揽住他的腰,使他不至于跌跪下去。好一会儿,穆谌才缓过来,他一言不发,神色枯槁地靠在墙边,低声啜泣起来。

    穆允只能抱着他,轻抚他的背脊。

    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偶尔穆允半夜醒来,去隔壁房间查看,发现穆谌坐在床边默默地哭。穆允没说什么,只是把他抱到了自己的房间,从那以后他们就睡在一起。穆允逐渐习惯把他抱在怀里睡觉,听见一声动静,穆允都会立刻醒来。有时候穆谌确实在哭,有时候他只是在做梦,梦见穆谌在哭。

    穆允也会觉得精疲力尽,偶尔很烦躁。只是他一想到穆谌经历过的种种,就无法放心一秒。

    穆谌依然害怕与陌生人接触,他没有任何朋友,也不会这里的语言,穆允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这常常令穆允感到不安,但也偶尔自私地觉得庆幸。

    哥哥只能在他身边。

    无论如何,他终于达成了十八岁生日许下的愿望:他和哥哥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

    ***

    穆森在十九岁那年的毕业假期,收到了加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本应当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她却为此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她不愿意去念大学。

    父亲很生气,坐在客厅里抽烟。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父亲去开车的声音,连忙从窗户追了出去,“啪”地一声坐进了副驾驶。

    父亲懒得看她,自顾自发动引擎,“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去接爸爸回家吗?我也要去。”穆森一边说一边扎起了乌黑的长发。

    “他要是知道你不肯上学,会再被气得住院。”父亲没好气地说。

    穆森不再讲话,赌气看着窗外。汽车行驶在熟悉的城乡公路上,两侧是金黄的麦田,空气中有谷物的甜香,落日在下沉,淌出一地碎金。穆森想起她更小的时候,就是在这条路上学会的自行车。

    “父亲。”穆森仍然看着窗外,“洛杉矶太远了,爸爸身体不好,我不想离开你们。”

    父亲沉默片刻,穆森知道他心软了。她继续说,“父亲,我可以去工作,我可以照顾你们。起码,在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很快就出现在你们身边。”

    “安娜,”父亲喊她的小名,“你知道的,我们的家庭从来不是你的束缚,而是你的支撑。”

    “我知道,可是……”

    “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父亲打断她的话,“我不想再听了。”

    穆森气鼓鼓地闭上了嘴。

    车停到了地下停车场,他们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电梯,往熟悉的病房走去。

    “爸爸。”穆森敲了敲门,走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很瘦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床上,手边翻着一本书,神色似乎有些疲惫。看见他们,他眼睛亮了亮,很快露出一个笑容。

    “哥,”穆允走过去,弯腰亲了亲他的额头,“感觉好些了吗?”

    穆谌点点头,两个人甜腻地靠在了一起。

    穆森反而显得有些多余,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两人的旁若无人,自觉地去办了出院手续。

    他们本来想去市中心吃饭,但是穆谌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于是买了点菜,回家煮火锅吃。饭桌上,又说起了学校的事情。

    穆谌忽然笑起来,说,“当年你父亲也像你一样,经常不肯去上学。”   弯弯的笑眼又看向穆允,“你记得吗?”

    穆允也笑了,“当然记得,有次你还揍了我一顿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了不少。

    吃了饭,穆允去厨房洗碗,穆森窝在爸爸怀里看电影,是一部很老的喜剧片。

    “我们安娜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穆谌轻轻梳着她的头发,“像她父亲一样。”

    “懂事不好吗?”

    “可是爸爸更希望安娜能够快乐。”

    穆谌心疼地看着这双和自己很像的栗色眼睛,思绪飞回很多年前。他们刚刚把安娜从疗养院接回家,成为了她的监护人,给她起了新的名字,一个带着血脉印记的中国名字。这个拼凑起来的,组合怪异的家庭,却如此温暖,浑然天成。

    但是穆谌知道,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病,是穆允和穆森心上的巨石。他仍然经常想到死亡,只是舍不得让穆允独活在世上,好在穆森出现了。

    这个女孩,是他们的天使。

    穆森往爸爸怀里缩了缩,若有所思地看着电视。不久就睡着了。父亲轻手轻脚地把爸爸抱回了房间,只给她留了条毯子。

    ***

    穆森硕士毕业后,前往中国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中国的朋友都惊诧于她的中文水平之好,几乎与本地人所差无几。

    穆森很得意,说自己的家人都来自中国。

    “他们怎么没和你一起回家看看?”

    穆森礼貌地笑了笑,“他们两年前去世了。”

    旁人立即道歉,她摆摆手说没关系。

    “我带他们回家了。”

    两年前,在穆谌病逝后的第三天,穆允结束了他的葬礼,然后在入睡前吞下了一整瓶安眠片,是穆谌生前用剩的。

    穆森看到父亲把药装进了口袋,但是没有试图阻止他。她只是在门口徘徊了一整晚,向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告下永别。

    爸爸的一生承受了太多痛苦,她知道。

    “穆检,这是快三十年前的案子了,没有电子档,估计要找上好一会儿呢。“老警卫推开了地下档案室的大门,一股浓郁的灰尘味扑鼻而来。

    “没关系,”穿着一身利落西装的女士淡淡笑了笑,“我自己找吧,麻烦您了。”

    “行吧,别待太晚啊,有什么需要您就叫我。”

    “好。”

    穆森打开灯,她抿着嘴,脸色平静,微微泛红的眼睛和陷进rou里的指甲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激动。

    爸爸,那些人,我们,一个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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