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千言万语，乏善可陈

    穆允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里与传闻中早已去世的哥哥重逢。

    四年前，他在大洋彼岸接到警察的电话，声称让他尽早回国，认领哥哥的尸体。

    据说，穆谌因为长期服用精神药物，抽烟时不慎点燃了家里的窗帘，导致火灾。他住的地方太偏僻，耽误了救援时间。屋子又是木制的，大火扑灭的时候，房子已经只剩个框架了。

    尸体一片焦黑，无法辨认，定为意外死亡。

    或许是出于血脉相连，穆允始终不愿相信穆谌的死亡，他甚至不相信这是场意外。

    穆谌不抽烟，他知道的。

    可血淋淋的现实却摆出一桩桩证据，逼迫他承认这世界上自己已经孤身一人的事实。

    处理完哥哥的后事，穆允收到了警局寄来的戒指，是他送给穆谌的那一枚，已经被烧得看不出颜色。穆允穿了根细绳，贴身挂在脖子上。

    大学一毕业，他就回国工作，如今是业界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擅长整容与修复，因此经常接触到明星模特之流。

    一来二去，他知道了不少内幕。但却很少有涉及到穆谌的消息。这两年，早没人再记得这个名字。

    穆允心里仍然不肯放弃，四年，他反复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徘徊。

    直到这一天，他刚刚结束一次外出面诊。离开的时候，电梯门刚打开，便看见一个人倒了过来。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扶，发现这人的手臂很瘦，似乎是个女人，但个子又过于高了。

    那人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上还带着水汽，指尖的皮肤很白，看起来不太健康。

    “谢谢……”那人抬起头朝他道谢，是男人的声音。

    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个人长得和哥哥很像，只是比记忆里还瘦些，长发垂到脸侧，脸上全是汗，却没什么血色，嘴角发红，像是撕裂造成的伤。他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能看到脖颈上密布的咬痕，甚至有血迹从胸口处渗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仿佛一碰就要碎。穆允都不敢太用力碰他。

    “哥？”

    穆允试探地开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穆谌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惊慌，他迅速低头捂住自己的脸，“麻烦让一下。”

    穆允挡在门口，把他推进了电梯，然后迅速按下负一楼和关门键。

    穆允脱下外套，披在了穆谌身上。他摸到穆谌背上凸起的脊骨，一节一节，混着满身的伤。他是医生，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穆允的心快要碎了。

    他宁愿这个人不是穆谌，但那是和自己流着同样的血的人，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穆谌还想说什么，一抬眼，便看见穆允满脸的泪水，在灯光下如同玻璃一般闪烁。他还像小时候一样，哭起来都那么安静。

    穆谌的眼泪也止不住了，他知道自己拙劣的谎言已经骗不了任何人。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到今天，不就是为了再见穆允一面吗？

    为什么，心会如此痛苦呢？

    穆谌捂着胸口，药效褪去，身体的疲惫终于在此刻侵袭上来，眼前越来越模糊，他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意识。

    ***

    病房里，穆允沉默坐在床前，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单据，面色阴沉。

    抱着穆谌来到医院的时候，值夜班的同事被吓了一跳，不知道穆允大半夜从哪里带过来这么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

    “这是被虐待了吗？手伤成这样，以后恐怕会影响正常生活了。他不是左撇子吧？”同事一边换针水，一边惋惜地看着病床上的男子。

    穆允没回答，只是木木地坐着。

    “你也睡会儿吧，这瓶打得快，我给你看着。”同事好心劝道。

    “谢了，剩下的交给我吧，麻烦你了。”穆允一脸倦色，但还是露出得体的微笑，把同事送出了病房。

    他今天明明已经很累，却毫无睡意。只是盯着穆谌的脸，仿佛要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谜底。

    哥哥，你怎么会消失了这么久了？怎么又伤痕累累地回来？

    疑问像热带藤蔓一样迅速生长，把心脏包裹得喘不过气。可是确认了穆谌还活着的事实，又让他也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天光一点点亮起来，穆谌还是没有醒。穆允怕他饿，下楼去买了早餐。

    再回到病房，发现穆谌已经坐起来，神色茫然，像走丢的小孩一样环顾四周。直到看见穆允推门进来。

    穆允把温水和粥放到柜子上，坐在床边，双手交叉，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以前明明很亲近，现在面对面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允。”穆谌的嗓子还哑着，声音很轻。

    穆允抬头看着他，眉头皱得有些委屈。他总疑心这是一场梦，等睁开眼睛，就再也没有人会这样叫自己。

    穆谌似乎是觉察到他的不安，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里亮起一丝笑意，柔声道，“你长大了。”

    因为打了很久的吊水，穆谌的半截小臂都是冰凉的。穆允抓住他的手，按在脸上蹭了蹭。那一点温热的体温，在两个人之间缓慢流转。

    “哥，你昨天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穆谌显然被问住了，眼睛一垂，不敢再看他，只是轻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知道方礼做的那些事，他也清楚自己如今早已失了身份，和死人没差别。这四年过得有多屈辱，他不是没试过自杀，可是他又害怕，害怕世上真的只留穆允一个人了。

    说他怕死也好，苟且也罢，他只是……舍不得。

    “对不起，小允。”穆谌缓缓吐出几个字。一瞬间，千言万语，都乏善可陈。

    穆允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他脸色平静，声音却发颤，“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可是我不敢不相信，我害怕他们说我疯了，把我关进精神病院，我就没办法回来找你了。”

    “哥，你从来没有丢下我，是不是？”

    穆谌眼里闪着碎光，良久，才摇了摇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穆允没再讲话，目光扫过穆谌手腕的伤痕，他侧过头，轻轻用嘴唇吻过破皮的地方。

    他昨天晚上已经看过穆谌的身体，吻痕，掐痕，数不胜数，rutou被穿刺，伤口已经在发炎，甚至有陈年的烫伤，在小腹上，像是烟头烫的。穆谌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堆jingye，已经凝干了，他处理得再轻，还是让穆谌后面的伤口二次出血，让睡梦中的他疼得皱眉。

    重逢后短短十几小时，穆允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早该意识到穆谌身上发生过什么。

    “昨天吓到你了吧，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对不起。”穆谌苦涩地笑了笑。

    不要再道歉，不要再道歉了……穆允的心在尖叫。如果有人该道歉，那也只能是他。

    “我去一下卫生间。”

    穆允迅速说完，转身躲进了卫生间，他紧绷着脸，浑身上下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关起门的那一刻，才察觉眼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

    他又在哭了。又是这种没用的模样。

    穆谌多了解他，肯定知道他又是在哭了。一墙之隔，他瞒得住谁呢？

    穆允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脸，任泪水从指缝中拼命溢出。努力压低声音不想被听见，却还是忍不住抽泣。

    四五年过去了，他自诩成年人，却没有一点长进。他又变成那个怯懦无知的中学生，习惯了站在大人身后，眼睁睁看着风暴避过自己，无能为力。

    他总是忘记，哥哥并非生来就是哥哥的。